核聚变首次“扭亏为盈”,人类能否掌握星际能量,突破文明维度?
上世纪50年代以来,人类从未在实验室核聚变中实现过正增益。核聚变的无穷能量就藏在爱因斯坦的质能转换方程里,E=MC²,但怎样才能把它们释放出来?
12月5日,美国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(LLNL)用3个足球场那么大的世界最大激光器NIF(国家点火设施),发射192束激光轰击了胡椒粒大小的氘氚燃料球。最终用2.05兆焦耳(MJ)的能量,换回了3.15兆焦耳的核聚变能量输出,能量增益达到1.5。
所以,美国能源部长珍妮弗·格兰霍姆在美国时间周二的新闻发布会上说这是个“里程碑式的成就”。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主任金·布迪尔表态则有些含混,这一成果的商用转化“可能还要几十年,但不是60年或50年,这种话是我们以前经常说的。”
不管怎么说,在这个世界多地因为能源短缺而格外难捱的冬天,高悬于人类未来的这轮“人造太阳”,已经提前带来了一丝暖意。
核聚变“扭亏为盈”有多难?
这场突破性实验很快就变成了手机里铺天盖地的新闻,复旦大学现代物理研究所副教授、副研究员张有鹏第一反应是“莫非又是标题党”?!
作为一位核裂变领域的专家,张有鹏开玩笑说是裂变已是“夕阳产业”,而“朝阳产业”核聚变却整天“放卫星”。点开新闻一看,LLNL是很有名的实验室,NIF也是很有名的设施,新闻居然是真的。目前为止唯一一次“在不使用氢弹的情况下实现核聚变的正增益”实现了!
耗资35亿美元的NIF设施,其实已经运行多年。“吃了很多草,但挤出来的奶不多”,上海电力大学核工程与核技术专业负责人黄凯博士调侃道。他参与过我国核聚变大型科学装置CRAFT的设计建造,清楚地知道核聚变能量增益数值Q突破1意味着什么。人类的核聚变事业做了好几十年的赔本买卖,“终于实现了扭亏为盈”。
但LLNL并不是一蹴而就的。黄凯记得Nature几年前发表过他们一篇论文,讲述了在实验过程中激光产生X射线对燃料球进行加热时,就已经实现过能量增益的突破。所以外界看来极具跨越性的这个成果,对LLNL实验室的科学家们而言可能是小步前进的结果。
黄凯举了一个例子,LLNL此次核聚变的首席科学家奥马尔发现,囿于加工精度的不足,燃料球表壳上存在瑕疵。奥马尔因此改进了实验步骤,让氘氚核的内爆更加均匀。
“理论是对的,运气也不错,各方面的条件都处于很棒的状态下”,所以张有鹏认为这次实验的成功是“一个完美的产物”。然而对于在微观世界里上下求索的科学家们来说,要想复制LLNL的成功,未来实现商业转化,要克服的难点依然很多——等离子体如何保持稳定?数以百计束的激光怎么保证对焦?那么小的空间里正增益的能量怎么传导出去?甚至就像黄凯所举的例子,氘氚核的加工工艺一旦产生误差,对结果的影响也很大。
要商用?还得靠磁约束
过去几十年中,全球在可控核聚变研究领域已形成了两大分支。张有鹏介绍说,一种是像美国LLNL这样的激光约束聚变,另一种是磁约束聚变,主要方向叫做“托卡马克装置”。在全世界范围内,托卡马克其实更加主流。
张有鹏认为,托卡马克更具备未来大规模转化的可能。因为它的设计初衷就是为了商业用途,从真空腔的体量到点火后可持续运转的可能,以及能量输出的传导装置,万事俱备,就等着一个Q大于1的时刻的到来。
黄凯也认为,LLNL的燃料球太小,每次反应结束都需要更换。而且NIF设施理论上每天只能完成一次实验,而商用的数据要求是每秒钟几十次聚变。黄凯和张有鹏这样的专业人士心知肚明,LLNL本质上是美国的核武器研究机构,核聚变商业转化并非它的设计初衷。
但无论是激光还是磁约束,其实都面临一个同样的瓶颈——材料。核聚变中产生的等离子体是高温度、高密度的,黄凯说哪怕某些金属的熔点再高也就几千度,“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天然的物质能够‘hold’得住它”。即便等离子体是悬浮的,和环空器或者真空腔内壁并不接触,然而在核聚变点火后等离子体表面还是会溅射到材料上。“材料是目前核聚变木桶上最短的一块木板”,黄凯说。
“核聚”需要“人聚”
“今天回过头去看,美国当初的曼哈顿工程、登月计划,都是早期聚集数十万人攻关、投资巨大的超级项目。”张有鹏想说明,任何科技跨出第一步都是最难的。然而一旦跨出,就会带来丰厚的奖赏。
LLNL此次实验成功的意义不仅是科学的验证,也不仅是工程的奇迹,也是给每一位核聚变科研人员的激励和奖赏,更是对整个领域的一次强劲刺激。“人造太阳”唤起的公众热情,还会吸引更多的年轻人投身核能领域。
但其实此前,中国大学里核能相关专业的热度就已上升。黄凯早已欣喜地发现,他今年招收的本科新生人数是去年的两倍,而近一两年来各大高校的核能毕业生供不应求。中国目前的核电量在发电总量中占比只有5%,这个数字在美国是16%,法国则达到了75%。也就是说,未来这个产业可能会出现很多倍的扩张。
作为向民间开放的领域,核聚变领域同样也汇聚了很多“思路开阔、十分有活力”的民营企业。张有鹏认为,一旦更多资本、人才、社会资源都进入这个领域,材料、工艺等每个实验环节都累积起技术进步,“在通往理想国的道路上,我们一路采撷。目的地不是唯一的目的,旅程本身也硕果累累。”
建造人类的“能源巴别塔”
就在此刻,法国南部一处巨大的建筑工地上,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合作项目ITER(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堆计划)正在建设。建筑厂房已结构封顶,各种巨无霸装置正在吊装。这个数十亿美元投资,由中国、美国、俄罗斯、欧盟、印度、日本、韩国共同参与、涉及全球近一半人口的磁约束核聚变项目,即便疫情、战争也没有被中断。
它是人类的“能源巴别塔”。
黄凯介绍说,ITER是一个巨型的实验堆,因此投入运行的时间一再延后。按照核能的标准流程,在得到ITER的很多关键数据之后,还要建设规模更大的DEMO堆。“这个全人类共同的太阳,不是一个国家能完成的,甚至可能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”。
“世界各国的核裂变事业都是在绝密中起步的。而核聚变事业一诞生就在阳光下,它是在国际合作中起步的。”张有鹏也因此对核聚变的未来格外乐观。作为一位核裂变小型化的专家,他调侃自己研究的熔盐堆、液态金属堆是“夕阳产业”,认为“核裂变能量依然是人类尺度的能量”,而“核聚变是星际级别的能量,将把人类文明升高一个维度”。
如果核聚变有机会成为一个人类自我实现的预言,“到了理想国一般的核聚变时代,人类将彻底解决能源问题,也就永远地解决了战争、污染、疾病、贫困等所有的人类社会病。”张有鹏的这番畅想,大概是很多人的内心愿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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